10月30日,中央戏剧学院第五届国际戏剧“学院奖”颁奖礼在中戏校园举行。作为学院颁发的奖项,“学院奖”具有业内认可的学术高度和艺术纯粹性。今年,“学院奖”新增“新人奖”和“终身成就奖”两个奖项,88岁的著名话剧艺术家蓝天野凭借与编剧万方、导演赖声川、演员李立群等合作的新剧《冬之旅》荣膺“学院奖终身成就奖”。
“1949年中戏还没成立,我就已经住在棉花胡同的宿舍里了。今天拿到这个奖,我算是中戏的全和人儿了,我感激我的母校。”蓝天野在领奖时说。蓝天野是中国当代著名戏剧艺术家,北京人艺专职导演兼演员,上世纪40年代起投身话剧事业,曾饰演《北京人》里的曾文清、《茶馆》里的秦仲义、《蔡文姬》里的董祀、《王昭君》里的呼韩邪单于等经典角色。他在1990年版电视剧《封神榜》里塑造的仙髯飘飘、儒雅而极具谋略的姜子牙形象,给一代人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
在《冬之旅》里,蓝天野将“老金”的角色刻画入骨,与李立群的对手戏亦充满张力,将一出关于“过错与宽恕”的戏剧演绎得沉郁动人。颁奖典礼之前,南都记者对蓝天野进行了专访。
“我问万方,能不能写一个我要演的戏?”
南都:编剧万方说《冬之旅》这个剧本是在您的启发下写的?
蓝天野:这个剧本是我请万方为我写的。1987年我60岁的时候就离休了,有很多年彻底离开了话剧舞台。20多年,我也不看戏了。直到4年以前,也就是2011年,在当时北京人艺的张和平院长的邀请下,我开始回到北京人艺演戏。2012年北京人艺60周年,我又参演了《甲子园》。既然回来又演戏嘛,我就想,下面还演什么戏?有一次碰见万方,我问她,你能不能写一个我要演的戏?比如两个老人的戏。至于怎么写、写什么内容我都不管。万方说好。过了一段,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天野叔叔,我正在写,但我还在想。又过一段她告诉我,天野叔叔,我已经写完了。我让她把剧本传给我,我是一口气读完的。
《冬之旅》的情节我都有感受,有亲身经历。比方我现在演的人物老金,除了他的“家破人亡”外,其他所有的事我全都经历过。当时我让万方赶紧把剧本给北京人艺,领导班子开会研究。我想不外两种结果,一个是北京人艺演这个戏,一个是不演这个戏。领导班子全体开会研究一下午,结果出人意料,他们决定或者建议我别演这个戏,因为太累,太重。整出戏我和李立群两人始终不下台,一直在台上,而且还有很多激情戏。包括展演那个片段,两个人坐在那儿,虽然没动,但也是种激情沟通。
这事做不成,我跟万方也说了。北京人艺又让我重新导演一部戏,把我以前的导过的14部戏让我挑。我决定重导《吴王金戈越王剑》,我昨天还带着这个戏在上海演出,今天刚回来。李立群也是昨天才从台湾赶到北京。
我知道《冬之旅》的剧本发表了,还得了“老舍文学奖”,但毕竟一个剧本要呈现在舞台上才是最终的完成。后来万方告诉我,北京央华时代文化公司要演这个剧本,还是想让我来演。我心里有点犹豫,一方面我对这个剧本确实有体会,心里放不下。但北京人艺也是为我好,去年我87周岁,到今年年初演出我已经是88周岁,他们关心我的身体。但最终还是演了。
这个戏的主创人员是很难得的,编辑万方是大陆的,导演赖声川是台湾的,我是大陆的,李立群是台湾的。赖声川导演所有在大陆的戏都是央华公司制作的。所以这次他们想到还是请赖声川导演来导。赖声川导演从来都是排自己的戏,这是他第一次排别人的戏,而且是排一个大陆作家的戏。
“88岁半的年纪,也有人建议我别再这么干了”
南都:今年中戏学院奖把“终身成就奖”颁给您,您感到意外吗?
蓝天野:今年的“学院奖”本来是要找我做评审委员会主任。但是我说不可能,因为正好这一段评委工作最紧张的时间,我在上海不能参与。没想到又过了些天,他们告诉我,您来参与评一个奖,就挑一个《冬之旅》的片段。我说这事儿我还一时做不了决定,因为戏是央华公司制作的,李立群还在台湾呢。后来央华公司很重视这件事,最后也来参演了。
南都:您跟中戏有没有什么渊源?
蓝天野:对中戏我也有一些情结。中央戏剧学院1949年建院,在中央戏剧学院成立之前,我就住在棉花胡同这个地方,我们住的楼现在已经拆了。那时候还没有学生,只有三个剧团,一个歌剧团,一个话剧团,一个舞蹈团。歌剧团和话剧团都是原来华北大学的文工团,文工一团成了中央戏剧学院歌剧团,我们的华大文工二团成了中央戏剧学院的话剧团。我还记得,开国大典是我从棉花胡同中央戏剧学院的宿舍走到天安门去参加的。当时苏联有一个大规模的文化代表团,都是苏联最著名的作家,还带了一个红军歌舞团。我们负责接待工作,接待组组长就是曹禺先生。曹禺先生后来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副院长。那天跟我们一起从棉花胡同宿舍走到天安门去参加开国大典的还有一位光未然,《黄河大合唱》词作者,他是当时即将成立的中央戏剧学院的教务长。后来我也到中央戏剧学院教过课,也进修过。1950年代各个行业都派苏联专家过来讲课,中戏的“表演干部训练班”我也参加了。去年我来颁奖,今年本来也是让我当评审主任,但确实时间不合适。没想到最后让我参加评奖,获得“终身成就奖”。
南都:《冬之旅》会是您出演的最后一部戏吗?
蓝天野:我现在不敢说了。原来我还在想,下边还要导演一部什么戏,或者演一部什么戏,我也还在跟剧作家说,你能不能给我写一个什么样的剧本?但我自己也感觉,今年有点安排得多了。今年我导演了两部戏,再演一部戏,在88岁半的年纪,确实有点吃力。也有人建议我别再这么干了。尽管也还不是不可以,但毕竟不应该做这么多。
“‘文化大革命’我是北京人艺第一个受冲击的人”
南都:您说老金的经历跟您自己很像,您自己对“文革”有什么记忆?
蓝天野:“文革”的时候我39岁,现在39岁还算是年轻的。“文革”最先受冲击的是走资派,也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首先得当权,是当领导的,或者是资产阶级反动权威,那且轮不到我呢。我一辈子都没当过领导。“文革”时我算是个中青年演员,编制在导演,但也还没完全放弃演员工作。但是说来也怪,“文化大革命”在我们那儿第一个冲击的就是我。我住在我们首都剧场,图方便,因为那儿有食堂,排戏一下楼就排,演出一下楼就演出。“文革”开始时,我在给外单位排戏,但每天都得回到首都剧场的家里。有一天我看见我们的排演厅贴着大字报,说北京人艺是修正主义的。我说,这不是乱来吗,没道理。那时候普遍都不是造反思想,旁边有人跟我说,那么我们写张大字报反驳他,我说行啊。说完我就回去休息去了,因为第二天一清早又得出去排戏。第二天晚上回家,有人告诉说,你们那张大字报贴出来了。另外那人比我更年轻,大家都觉得是我的主意。那时候要是反驳第一张大字报,那是压制革命的。毛泽东有一张“我的大字报”,那叫第一张大字报。北京市当时的造反领袖聂元梓写的叫“第一张大字报”,围攻第一张革命造反大字报,罪名可大了。我就是这么受的冲击。虽然过了一段时间我就不再是批斗的主要目标,但毕竟第一个是我。这些冲击、迫害,甚至于被出卖,都有。那会儿人的思想是乱的。不过说实在的,《冬之旅》也不是写“文化大革命”,就是拿“文革”作为背景来写人。从古至今人与人之间的伤害和之后的宽恕、谅解。
南都:您觉得老金最后原谅陈其骧了吗?
蓝天野:原谅了。最后一幕,他自己已经是癌症晚期,最后他见到陈其骧(李立群饰)说,我爱你。陈其骧过去出卖老金也是迫不得已,而且对方一而再地道歉、赔罪。当然,有些胡作非为、有意伤害是不能忘记的,忘记就意味着背叛历史。但迫不得已的伤害应该被宽恕。下一幕有这么一句台词:“我做错了事情,是不对的,是一种罪过。你不肯谅解,是不是也是一种罪过?”
“和赖声川一合作就默契”
南都:能不能讲讲您和赖声川导演以及李立群的合作?
蓝天野:很好,前几天我在上海还碰见赖声川导演。我以前也看过他的戏,但要真正在合作当中才能了解他怎么创作。我的感受是,我们没有那种从隔阂、生疏到逐渐地互相了解的过程,好像一开始合作就很默契,有很多共同语言。我们创作的思路是基本一致的,当然他会有他的独特手段,我也有我自己的独特手段。但基本上我们的思路是一致的。所以互相很能够理解。
至于李立群,几十年前我就看过李立群的电视剧,那部电视剧我能够记住的就是他。大概一两年以前,有一次我也去参加一项电视剧的颁奖,立群也是获了一个奖,正好我坐在那儿,立群进来,我们互相一下子就认出对方来了。后来我们一聊聊得很投契。没想到过了一年多,我们就在一个台上合作了。我们在创作当中也很合得来。
南都:您饰演过这么多让人印象深刻的戏剧角色,自己最喜欢的是哪一个?
蓝天野:我们有一位过世的电影导演谢晋,凡是这种“你导演的片子你最喜欢哪一部”的问题,他的回答都是“下一部”。这就等于把你的题目绕过去了。下一部是什么,就一定是最好的吗?但我期待是下一部。绝大多数我演过、导过的戏,我都有兴趣。你说哪一部最好?我都挺满意的。但我也认为有很多可以再琢磨的余地。
南都:有没有特别想演但还没演过的角色?
蓝天野:也有啊。甚至于我有一些我大致想演的角色,还没有剧本。我自己做演员,又兼着做导演,我还搞过导演教学,我的主张是,一个演员对角色的创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拿到剧本以后,而是从决心当演员那一天,脑子里就必然会酝酿你想要创造的人物。有些可能是某个剧本里的人物,有些可能根本还没有这么一个剧本,但你会想,我要演这么一个人就好了。不是说不演戏不拍戏,思路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拍戏了再放在戏里边。一个演员总得积累很多创作的愿望。
南都:所以老金这个老人的角色您在有剧本之前就已经想过很久了?
蓝天野:对,有想法,又具体又不是太具体。所以我问万方,你能不能写两个老年人的戏,就是我想演的。但是她真的要写,写的两个老年人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甲子园》也是,《甲子园》里那个人物的经历,除了在海外的经历我没有,其他的经历我都有。《甲子园》的剧本是何冀平写的,我和他很熟,所以他还只有个初步的构思,只有那么一张纸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剧本可能性很大。
南都:您以前演的都是很温文尔雅的人物,老金这个角色对您有挑战吗?
蓝天野:我就不懂得“挑战”这个词儿。我跟谁挑战呢?我觉得这人什么样我就演好了,我跟他挑战什么呢?还有个词儿我不懂,有人说我和李立群在台上“飙戏”。我们不飙戏,我们干吗飙戏?那不是出车祸吗?飙车还出车祸呢,飙戏在台上出戏祸?这词儿我都不懂。我们不是在两人摔跤、拳击,我把他打倒,他把我打倒。我们是在那儿共同创作。 |